朴
云也退
1446年前是没有韩文的，那个小小半岛上的人用的都是汉文。按传说讲，第一个姓朴的人，是因为生在一个瓢子里而被取姓为“朴”，也是个从汉文借来的字。但为什么不直接姓“瓢”呢？莫非那时汉字里，“朴”就用来假借比较难写的“瓢”了？
有可能。因为被韩国人拿去用的是“朴”，不是“樸”。如果说它是木勺，还真是有点像。
而在韩国人用它之前，“朴”早已被挪借去代“樸”字了。“朴”对“樸”的简化，看起来相当顺眼而合理，例如《老子》里的那个名言：“见素抱朴，少私寡欲”，“朴”字的样子，正是素形的，简单的，平实无华的一棵树或一段木头。抱朴相当于过简单生活、保持本性等等，对《老子》中这几字的理解，好像各家没多大分歧。
但要是写成“见素抱樸”呢？
《水浒传》里人手一把的“朴刀”是不能写成“樸刀”的，“樸”适合狼牙棒的形状，它佶屈多刺，棱角突兀，它比“朴”更加原生态，必须砍去那些枝刺，才能得到相对干净的一根“朴”。
由此来看，《老子》想要强调的人的根本状态，就不只是简单、平实了，它还暗示说，人的本来样子是粗糙狂乱，是不按规矩生长的。
我们不知道那右半边杂花生树的“菐”究竟是什么东西，但并不需要知道。“菐”系字彼此有呼应。“璞玉”之“璞”，是说玉的原生态，未琢之前，那块原石一定是粗糙崎岖、不怎么起眼的，是有眼光之人将其从其他石头中识别出来。《世说新语》的“赏誉”篇有一句：
“王戎目山巨源如璞玉浑金，人皆钦其宝，莫知名其器。”
人人看了都知道这是好人物，却说不出他具体好在哪里——按我的理解，王戎眼里的山涛，是待琢之玉、未炼之金，他带有杂质，但正因为携带了杂质，他才有“器”可以识别。到底什么是“器”，也说不明，可总归可用来考验旁人眼光。
“蹼”也有天然不分的意思。鸭子和鹅因为趾头不分而会游水，游水对分趾的人类来说，就不是天然的本领了，必须另外学起来。
但是“僕”和“撲”也许就是另一个分支了，这两个字的共同点，似乎是“摔在地上”而且有动静。我想这就是当年把poker翻译成“撲克”的缘故，“僕”（仆）也是如此，当它用作第一人称时，是个一躬到地的“我”。《报任安书》是一则展示“僕”的谦卑品质的文章：当司马迁写到“嗟乎！嗟乎！如仆尚何言哉！尚何言哉！”他的脑袋已经啪啪地磕在地上了。
每一个仆从都得养成谦卑至极、匍匐到地的肢体语言。“僕”之成为贴身服务人员的名称，恐怕与此相关。“僕”字是有篆文以前的字形的，相当复杂，可能是一个仆人端着各种用具来伺候人的姿态。从来伺候人的工作就是下等人干的，在这里，“菐”也许是一个小心翼翼地捧着各种用具的双手，脚下一歪，坛坛罐罐就都跌到了地上。
佛学界老前辈赵朴初的题字常常可以看见。我一度认为他写错了自己的名字，应该“趙樸初”才对，他却多写一竖，叫“趙檏初”。然而终有一刻我理解了：既叫“檏初”，那么是一棵树最初始的样子，多了一竖的“檏”，比起“樸”来，更强调了这是一棵枝叶错杂、没有修建过的树。
赵朴老大概是为了让自己名字的逻辑更圆融，才这么写的吧。也可见出佛道两家，在对人的初始样子这一点上，是蛮有共识的。
原标题：《看字 | 朴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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